第四部:凉州岁月命如蝼蚁
章节字数:595008-04-0917:00
我们的家是个面积不大的宅院,两边厢房各四间,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屋,给我们俩住绰绰有余而且一应用具皆全,看得出杜进颇费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们马上便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再四处辛劳找寻住处的e8
我跟罗什商量后,收容了慕容一家呼延平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们感激涕零,把家中所有力气活都包了公孙氏为我们洗衣做饭,呼延平和段娉婷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救灾,晚上我空了便教小慕容和呼延静读书他们还是对我瞒着真正身份,我也不点破
而罗什,自从不用再跟着吕光,他也跟我一起每日跑灾民聚集的地方,为他们看病讲经身处天灾**中的百姓,经历了苦难,对今生的绝望,易于接受佛教,期盼来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间迅扩大,而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为人讲经说法他每日忙碌,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郁郁了的30
呼延平一个人住在库房里,他不爱多说话,小心翼翼地护着慕容一家只有无人注意时,才会对段娉婷流露出眷恋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对呼延平也有情两个人碍于身份,压抑着情感我几次想劝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劝史书上并没有段氏再嫁一说,也许,他们会压抑一辈子暗自感慨,这样的乱世,生存比情爱重要
十一月中旬时,二十四个满面尘土的龟兹僧人寻到了我们的住所他们居然冒着危险,沙漠,历经半年时间,终于来到姑臧,追随他们的上师——鸠摩罗什别说罗什看到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连我,也为这群僧人们的执着触动
他的弟子们还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东西有金银,崭的衣物和龟兹特产,都是弗沙提婆托他们带来的原来弗沙提婆资助了他们所有的差旅费用除了金银以外,还有两封信一封是弗沙提婆的,说龟兹现在很平定,家中一切安好,求思泳思可爱了希望我们保重身体,若有机会,回家乡看看另一封信是与罗什亦师亦友的佛陀耶舍写的罗什年少时在沙勒曾跟他学习 大乘他已经知道罗什破戒娶妻之事,扼腕之余,并无严厉的谴责看得出来,对于佛陀耶舍的同情,罗什心存感激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一下子又多了二十四个家庭成员我们的家,我想想都觉得怪异从人种上来说,有汉人,龟兹人,鲜卑人从身份上来说,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还有未来的亡国之君、皇后和太后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灾民聚居区讲经罗什有时会让弟子代劳,他还有另外的工作:行医看病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我自己也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两百斗高粱,一百斗小米,还有五十斗小麦,堆满了我们的杂物间我以为有了李暠和我的这些存粮,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隆冬的到来,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灾民多了,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为吕光在跟这两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为避战乱,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人排队在我们的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排队时随时都会有体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说服了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装着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存粮以惊人的度在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粥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绝大多数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减少而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收入来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给了多少钱,都抵不上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这个财政大臣,每日犯愁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罗什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他身上压根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被他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又涩又梗
我是江 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多汉文书籍,他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我很庆幸的是,在龟兹时我已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
十二月时,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经济萧条一片,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食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日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骇人地死去
灾民中有人开始得浮肿病,一挤便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我曾亲眼见到他们在破败的窑洞里,翘着光屁股,互相用树枝掏,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无论我跌跌撞撞跑到多远,耳边依旧不时响起那些惨叫声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 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把力气的男人,皆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呼延平、段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一起,经过鼓楼吕光次子吕弘在负责征兵,看到我们时,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在吕纂逼死吕绍后也想自立,却被吕纂打败杀死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肉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 ,分不清趾头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那个在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后往纸上按一条性命便这样贱卖出去了,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那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 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
“法师……”的38
队伍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几千个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嘴角抽动,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梵唱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迅垒满了征兵台的d6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艾晴,人活于世,受尽苦难我辗转无力,无法阻挡天灾,也制止不了**我究竟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为他披上棉衣,拉过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产生于苦难之中,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于是便有了佛教这是让人暂时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语出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转身面对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罗什,尽你所能,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就算是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
他回望着我为了节约,我们没有点灯,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将我搅入怀中,他低喃着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泪水沾湿他衣襟这些日子看到的,对我,何尝不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呢?
吕弘的征兵在五日后结束,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残,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人了三日后,吕弘带着招募来的兵,还有大批粮食,出发去援助吕光队伍开拔时,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草绳扎在腰间,背后一个大大的“卒”字流脓的手执着弓矛,眼里满是迷茫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有甚者,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他们面对的敌人中也许就有自己的亲人
那一整天,姑臧城内到处是哭声,仰头看天,任雪片飘落在脸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离谷》,描画了兄弟相残的惨象: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何活救我来救我来
没有这场,我永远都不会切身体会到命如蝼蚁是什么意思
我依旧在每天忙碌着,手脚平生第一次长出了冻疮,又疼又痒,擦姜片也无济于事可这些都无暇顾及,一个噩耗打击得我们一蹶不振
农历十二月中旬时,如我所知,粮食涨到每斗五百文,已达该段历史时期最高价李暠沉着脸来找我们,说他已支撑不下去了他所有的产业,诸如客栈,酒家,药铺等都无法再经营下去田租也因为佃农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历年从未有过的损失仓库里剩下的那些余粮,得保证整个李氏家族能安然渡过这个寒冬
这对于我们不亚于晴天霹雳失去了他的支持,我们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罗什和我苦苦哀求他,却是无用李暠只是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这次他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对如果我们有除了赈灾以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他一定会办
那天晚上,罗什默默地收拾着将书,多余的衣物,一切他认为可以变卖的东西整理出来,交 给我
他目光炯炯,坚定地告诉我:“艾晴,我不会再买书,不用再每日换衣服,不必隔十数日便吃肉灾民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但凡能省出钱的地方必得省倾家荡产,罗什也要救人”
我一惊,手上的书洒落在地:“罗什,除去征兵之数,灾民仍有七八万单凭我们自己的存粮,最多只够赈灾两三日两三日后,我们自己怎么办?”
他沉默着拣起书放到几案上,怔怔地盯着油灯微微跳动的灯芯,油灯照见他眼里的万般无奈与沉寂哀伤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说
委婉小心地拉过他的手臂,柔声劝:“罗什,放弃,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些粮,得留着我们自己过冬……”
“不可”他打断我,澄澈灰眸里透出异乎寻常的执着,“我们还可变卖东西,我还可再去找达官显贵捐助现在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我绝不放弃”
想起《晋书》里那短短几句话,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这场饥荒,本来就会……”
“明日,我去找吕绍”他似乎根本没在意我说了什么,眼光熠熠生辉,整个人被昏黄的灯光剪出异样的光晕此刻的他,如同悲悯的佛像般圣洁,一抹这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将他的手贴在心上,凝视他清澈如泉的眸子,深吸一口气:“好,这是你选择的我是你的妻,就该跟你同甘共苦”
他抚着我的脸,温 软的唇落在脸颊上:“艾晴,你瘦了……”
为我撩开发丝,眼底涌出晶光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中起落,哽声说道:“你的时代多好,没有这样的灾荒,没有惨无人道的战争来这里跟着我,让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摇头,终于遏制不住,倒在他怀里哭我的确从来没有受过这样苦,21世纪来的我,太习惯和平年代的物资富足但是,我的时代也有这些苦难非洲的饥荒,中东的战乱,灭绝种族的仇杀只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我也就顶多唏嘘几句没有来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国,我怎能料想到自己三日后也要开始忍受饥饿
而我哭,不是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饥肠辘辘,也不是因为要日日目睹那么多人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场饥荒的结局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依旧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让他知道这残忍的几句记载呢?我宁愿自己忍受知道结局的折磨,依着他的心愿,尽我之力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