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ing

围城

钱钟书 著 /

神秘师兄 上传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面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佣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佣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分,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家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军部给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佣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佣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么?”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的佣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微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碰上了,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着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两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恶心,这时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让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均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把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朝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醒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蹓跶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厕,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上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望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忧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
        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小姐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小姐的毕业文凭——上面有孙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小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时,孙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小姐好几次,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微微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拿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那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两位,萍水相逢,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恭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民,知道民为贵的道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像怒放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人,咱们孙小姐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说完,就敬孙小姐酒。鸿渐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旅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省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店,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后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辣椒薰出来的。饭后,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坐在外间的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他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鸿渐一早溜出来,让孙小姐房里从容穿衣服。两人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孙小姐还没起床,被蒙着头呻吟。他们忙问她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她说头晕得身不敢转侧,眼不敢睁开。辛楣伸手按她前额道:“热度像没有。怕是累了,受了些凉。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们三人明天走。”孙小姐嘴里说不必,作势抬头,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气,请他们在她床前放个痰盂。鸿渐问店主要痰盂,店主说,这样大的地方还不够吐痰?要痰盂有什么用?半天找出来一个洗脚的破木盆。孙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着。鸿渐出去要开水,辛楣说外间有太阳,并且竹躺椅的枕头高,睡着舒服些,教她试穿衣服,自己抱条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铺好。孙小姐不肯让他们扶,垂头闭眼,摸着壁走到躺椅边颓然倒下。鸿渐把辛楣的橡皮热水袋冲满了,给她暖胃,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来,两人急了,想李梅亭带的药里也许有仁丹,隔门问他讨一包。李梅亭因为车到中午才开,正在床上懒着呢。他的药是带到学校去卖好价钱的,留着原封不动,准备十倍原价去卖给穷乡僻壤的学校医院。一包仁丹打开了不过吃几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卖不了钱,又不好意思向孙小姐算账。虽然仁丹值钱无几,他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给她药呢,又显出自己小气。他在吉安的时候,三餐不全,担心自己害营养不足的病,偷打开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鱼肝油丸,每天一餐以后,吃三粒聊作滋补。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李先生披衣出房一问,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自然会好的,想鱼肝油丸吃下去没有关系,便说:“你们先用早点罢,我来服侍孙小姐吃药。”辛楣鸿渐都避嫌疑,不愿意李梅亭说他们冒他的功,真吃早点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药,讨杯开水;孙小姐懒得张眼,随他摆布咽了下去。鸿渐吃完早点,去看孙小姐,只闻着一阵鱼腥,想她又吐了,怎会有这样怪味儿,正想问她,忽见她两颊全是湿的,一部分泪水从紧闭的眼梢里流过耳边,滴湿枕头。鸿渐慌得手足无措,仿佛无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该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诉辛楣。辛楣也想这种哭是不许给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两人参考生平关于女人的全部学问,来解释她为什么哭。结果英雄所见略同,说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辞家,半途生病,举目无亲,自然要哭。两人因为她哭得不敢出声,尤其可怜她,都说要待她好一点,轻轻走去看她。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多了,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说:“钱是非有不可的。”邵阳到学校全是山路,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仿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的小村子。进了火铺,轿夫和挑夫们生起火来,大家转着取暖,一面烧菜做饭。火铺里晚上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跟着活了。辛楣等睡在一个统间里,没有床铺,只是五叠干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拉拢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间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叆叇地,苏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这清清楚楚地一声叹息,仿佛工作完毕的叹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一件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见表上正是十二点钟。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梦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说:“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道:“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孙小姐天真地问:“为什么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么?”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我一点没感觉什么;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么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征。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么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么说,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鼓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不必再同路,他们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么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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