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ing

围城

钱钟书 著 /

神秘师兄 上传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煌,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讲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体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谦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这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待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覆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喂!喂!”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蹓跶,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点,“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兄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候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恁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
        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分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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